战争中的人与马——文物折射出的历史断面

来源:中国文物报
作者:王龙霄

战争是人类历史不可避免的话题,史书中关于战争的记载屡见不鲜,描述的多是王侯将相如何运筹帷幄,普通士兵会在带甲多少万、斩首多少级中以数字出现,惨遭兵燹的底层百姓往往被十室九空、千里无人烟、白骨露于野等词一笔带过,战争对个体的具体影响,则往往忽略不计。然而历史留下了文物,也留下了战争中个体命运的历史断面。

陕西历史博物馆收藏有170余万件(组)文物,这数目庞大的文物中,称得上国宝级文物的只有18件(组),而其中从不出境展览的文物只有两件,其中一件就是1970年在西安何家村窖藏出土的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。这类器型扁圆的壶类,考古学称其为“皮囊壶”“鸡冠壶”“马镫壶”等,器型来源于北方草原游牧民族使用的皮囊壶。最早是皮质的皮囊壶,后仿皮质出现了银质、瓷质、木质的皮囊壶,在辽代尤为流行。盛唐时,国力强盛、文化自信、开放包容,胡旋舞、西域器具等都成了一时风潮。这件带有典型草原特征的皮囊壶正是这种自信、开放的见证,而特殊的是,其壶身上的“舞马衔杯”纹样又同时见证了大唐的由盛转衰。

关于舞马,文献多有记载,《文献通考·乐考十八·乐舞》“倾杯舞”条引述“《山海经》述海外太乐之野,夏后启於此舞九代马,《穆天子传》有马舞之舞,亦信有之矣”。曹魏时,曹植训练了一匹大宛马,献给曹丕,《献马表》说:“教令习拜,今辄已能。又能行与鼓节相应。”到南北朝时,青海湖附近的吐谷浑人擅长养马,培育的“青海骢”十分出名,《宋书·鲜卑吐谷浑传、谢庄传》《梁书·张率传、诸夷传》《北史·吐谷浑传》等,多次记载了吐谷浑向南朝的刘宋、萧梁、北朝的西魏进贡训练过的舞马,宋孝武帝刘骏、梁武帝萧衍也都曾命臣下作《舞马赋》。

进入唐代,舞马成为宫廷宴饮、庆贺中的盛事,规模、演出都达到了顶峰,有众多记录舞马的诗词,宰相张说可能写得最多。张说《舞马词》中说:“彩旄八佾成行,时龙五色因方。屈膝衔杯赴节,倾心献寿无疆。……二圣先天合德,群灵率土可封。”“二圣”是指唐高宗和武则天,《新唐书·则天皇后纪》载:“上元元年(674),高宗号天皇,皇后亦号天后,天下之人谓之‘二圣’。”但据《新唐书·张说传》记载,张说生于667年,睿宗李旦永昌中(689)才授太子校书郎,而此时高宗已经驾崩,武后临朝,其上述诗文应写在此后。另外,《景龙文馆记》也记载了唐中宗李显景龙四年(710)正月初五,接待吐蕃使者时,在殿中“奏蹀马之戏”,舞马“以口衔杯,卧而复起”,吐蕃使者大惊。所以大致在唐玄宗开元前(713年前),至晚武后时期,舞马的规模已经变得庞大,不仅分色、分队列,还能衔杯献寿。也就是说,舞马衔杯纹样的原型此时已经出现了。到了玄宗朝,开元十七年(729),左、右丞相源乾曜、张说率百官上表,以玄宗生日八月五日为“千秋节”,全国休假,宴乐三天(《册府元龟·卷二·帝王部·诞圣》)。配合千秋节的表演,舞马走向了巅峰。

玄宗命人调教了舞马“四百蹄”,将其“各为左右,分为部目”,起名“某家宠”“某家骄”。到了千秋节庆贺时,在勤政楼下,这些舞马穿着锦绣,装饰着金银珠玉,踩着节奏“奋首鼓尾”,表演曲目《倾杯乐》。现场设置三层板床,“乘马而上,旋转如飞”。还有用壮士举一榻,马在榻上舞蹈,左右再辅以装饰华贵的俊美少年当乐工。张说又一连写了三首《舞马千秋万岁乐府词》,其中一首说“更有衔杯终宴曲,垂头掉尾醉如泥”。

天宝十四年(755)安史之乱爆发,“渔阳鼙鼓动地来”惊破的不仅是霓裳羽衣曲,还有玄宗的千秋舞马。玄宗仓惶奔蜀,舞马就散了。安禄山看过舞马表演,而且他自己就擅长胡旋舞,所以带了一些舞马回范阳。但很快安禄山也倒台了,这批舞马又辗转到了曾经的安史前锋田承嗣手中。田承嗣是个莽夫,以为就是普通马,将其和战马养在一起。一天,军中开宴会,有奏乐,舞马一听,就开始随节奏跳舞。养马人以为马成了精,上去就打。马以为跳得不好才被打,更卖力、更抑扬顿挫地踩节奏。养马的报告田承嗣,田承嗣也以为是妖邪,让更卖力地打。结果“马舞甚整,而鞭挞愈加,竟毙于枥下”。等到安史之乱平定,玄宗回到长安,再次夜登勤政楼,身边只剩下高力士和贵妃的侍者红桃。高力士搜罗半天,能找到的旧人只有些梨园子弟。面对仓皇冷清,玄宗亲吹玉笛,命唱贵妃所制的《凉州词》,“曲罢相睹,无不掩泣”。

之后舞马在德宗贞元四年(788)还有出现。《旧唐书·德宗本纪》记载德宗“宴群臣于麟德殿,设《九部乐》,内出舞马”。但此时的大唐,京师接连地震,“江溢山裂”,浐河、灞河枯竭,节度使反叛朝廷,与吐蕃连年战争,已不复盛唐气象。再之后,舞马就消失了。

如果说舞马的悲剧折射了大唐的盛衰,那么2002年发现的北京石景山八角村金墓,则真实展现了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奈。此墓墓主人名字叫赵励,墓志记载,赵励当过辽人,当过宋人,唯独没当过金人,但他的墓葬又偏偏是金代的。

赵励的先世,居住在山西忻州,往前推五代,他的高祖的父亲,任卢龙节度副使(即幽州,现在北京及附近地区)。后晋天福元年(936),石敬瑭因打不过后唐,割让燕云十六州给契丹,换契丹出兵相助。此后,中原失去了北方屏障,赵励先祖也留在了辽国,几代人都读书做官。

到了赵励这代,赶上了辽末大乱。辽德兴元年(1122),赵励及进士第,授将仕郎。这年,女真在后边一路追击,辽天祚帝在前边一路跑,从张北的鸳鸯泊跑到大同,又从大同轻骑跑进了夹山(一说即呼和浩特的大青山),连传国玉玺都在桑乾河跑丢了。大臣回离保、耶律大石以为天祚帝已死,就立了耶律淳为帝,即北辽,所剩无几的大辽还分裂。没几个月,耶律淳死,皇太后萧德妃摄政,改元德兴,就是赵励及进士第的年号。这个年号维持了连一年都不到,女真又打了过来。燕京守不住,北辽又逃奔天祚帝。天祚帝因另立新帝,杀了德妃,北辽就算灭亡了。耶律大石带了两百铁骑半夜西逃,跑出三万里地,最后建立了西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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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

陕西历史博物馆藏

通高14.8厘米,径2.3厘米,重549克


留在燕京的赵励比较倒霉,刚中进士,就碰到朝廷灭亡。好在赵励祖上是汉人,还能带着家眷归宋。宋朝最开始想趁女真侵辽夺取燕京,但宋军战力实在堪忧,即便面对分裂后几乎快要亡国的北辽。宋军几次出兵,在燕京大臣、居民内应的情况下,都惨败而归。军事打不赢,宋朝又出了招抚政策,我打不过去,但你们可以自己过来。在辽地任职的汉官,归宋的可在边境上换授与辽地相当的官职,但要得到实授,还得到东京汴梁报到,由朝廷正式任命。

赵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拖家带口到了开封。虽然躲过了兵灾,但天不假寿,还没等到朝廷册命,北宋宣和五年(1123),赵励就在招待所同文馆去世了,家属只能将其暂时葬在了汴西的长庆禅院。从埋葬地看,应该是火葬后,以瓮棺收敛骨灰。朝廷为表优恤,又特授其长男亳秀将仕郎。事情的变故还未结束,金天会四年、北宋靖康元年(1126),金兵又打到了汴梁城下,北宋也亡了。赵励这一家子,又被全家迁回燕京,仓促急迫中,没来得及把赵励骨灰一起带走,留在了长庆禅院。

这之后,金朝立了张邦昌的楚、刘豫的齐两个傀儡政权,原辽境内和原宋境内的人员往来又断了。直到天会十五年(1137),金熙宗废齐国,将整个北方并入金国直接管辖,南北交通才又联络起来。

而赵励的长男亳秀,从宋回燕京的时候,又换了金的官衔,到天会十三年(1135)实授了邢州内丘县主簿。齐国被废后,金熙宗天眷二年(1139),总算能自由交通的亳秀,一开春就请假去汴梁,寻找赵励的丧骨。但到了开封,亳秀傻眼了,大军扫荡后,汴梁城到处残破,亳秀站在城外仓皇四顾,根本不知道去哪找。正在他踌躇徘徊、涕泣交加的时候,众农夫中走出一人,知道长庆禅院在哪,指引他去。可到那一看,长庆禅院已是一片废墟、残砖断瓦,赵励葬于何处又无从下手。好在天无绝人之路,这时候,亳秀又碰到了建造墓穴的人,还找到了原来寺院的住持,最终才找到赵励丧骨埋葬地,将丧骨带了回去。

金皇统三年(1143),赵励妻子吴氏去世,赵励家人将他们合葬于“燕城宛平县崇禄里黑山之西南隅”,即现在的石景山八角村。此时,距赵励客死汴梁已经过去了20年,赵励的四个女儿也相继亡殁,并未能等到他的遗骸归燕。

古人说“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”,战争不是过家家,也不是文献中的黑白文字,而是一个个不同命运体组成的悲欢离合。无论是银壶上的鎏金舞马,还是劫后余生的赵励家人,在战争、历史剧变的汪洋大海中,都像一片无依靠的树叶,只能随着风浪颠簸漂流,展示自己的历史断面,提醒后人和平的可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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