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丝路少年”的长安乡愁 ——《长安有故里——丝路少年大唐行》序言

来源:中国文物报
作者:葛承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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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代中国作为亚欧大陆上的中央国家,曾大量接受西域文化的“胡风”和南亚佛教的“梵风”,又把自己成熟的“唐风”文化大量送往东海之遥的日本、朝鲜,所以国都长安就是这座桥梁的桥头堡,既是连接西方丝绸之路的起点,也是延长东方丝绸之路的起点,东去西来,左右链接,八面来风。

曾在丝绸之路上流传着被西方人称为“胡姆丹”(Khumdan)的长安,究竟是叙利亚语、阿拉伯语还是波斯语、粟特语,至今说法种种仍是无解之谜,但是长安见证了无数胡商、番贾、梵僧、使节、质子、将士、留学生从不同国度冒着重重险阻往来西域与中原之间,穿梭于岭南海港与京城之间,他们沿着汉魏开辟的丝绸之路继续拓展中国与外域的路网,从而使最初东西方连接的贸易丝带变成了一条条文明的纽带。

西安博物院把千年来凝固了这座城市记忆与感怀的文物一一保存,并呈现给热爱这座城市的人民和外国朋友,连续举办了几个关于长安的大展,这种文化使命感无疑是让人充满敬意的,因为文物无可替代。特别是有一些有关丝绸之路的藏品十分引人注目,历经岁月的流逝,这些具有独家性、唯一性、稀缺性的文物愈显珍贵,堪称长安城市文化编年史的一部分,从这些文物藏品中可以真切感受到那些“长安与世界”息息相关的历史,既有人物的品性,又有地域的文采,还有种族的气质,以及咏物的情致。

这次策展团队以西安博物院收藏的标志性唐三彩文物“异域少年”骑马腾空奔驰造型为引路物,串联相关的文物组成了原创展览“长安有故里——丝路少年大唐行”。展览主角是个穿蓝色胡服的英俊少年,这个少年从种族上观察无疑是外来的样貌,但从族群上很难分辨出是来自西域的胡人还是归化唐朝的周边蕃人,脸有稚气却脑后盘缠粗壮的辫子,究竟是西方的粟特人还是北方突厥人,沉浸在胡汉相融的城市里“胡穿汉服,汉着胡帽”,一时无法定案。策展团队没有纠缠人种的区别,而是笼统地冠以“丝路少年”释读解决了长安这座胡汉、蕃汉融合城市的真实状况,展现中古的长安城像一个巨大的磁石,吸引着无数像丝路少年这样的人争相进入这座伟大的都城,甚至长居于此乐不思返,以此演绎遥远的长安是他心向往之的理想之城。

展览线路跟随着这位穿蓝衣的“丝路少年”快马放缰“一日看尽长安花”,用尖锐敏感的智慧眼光一览昔日的盛唐时光,共同回顾一段长安的历史,体悟曾经的文明辉煌,更能理解丝绸之路曾经带来的繁荣,开放、包容、交流永远是一个国家充满活力的基本因素。

在第一场景里,展览以“市”亮相,将“商”与“肆”通过经营广泛的“西市胡”领入观众眼前,这些西市胡举凡珠宝、绢帛、药材、举质、邸店、饮食等均有涉及,出土的三彩凤首壶、八曲缠枝纹银碗、白釉叶纹扁壶、白瓷皮囊形壶、瑞兽葡萄镜、螺钿花鸟镜等器物,衬托着造型各异的胡人俑,似乎激活了千姿百态的人物,使久远的陶俑、三彩俑有了呼吸,是有血有肉的生命。整个场景里还涉及胡服胡饰、胡饮胡食、胡音胡乐,更增添了外来文化的底色,也确立了长安国际都市的坐标系。

在第二场景里,围绕长安的“寺”,讲述“茶”与“戏”, 不仅寺院禅房外花木静深,而且茶堂青烟袅袅,呈现出饮茶社会风俗越来越兴盛的局面,展览陈列出一批精细的茶具,不仅表示茶器从一般器皿中分离出来,而且品赏式烹饮越来越浓。

而“丝路少年”在寺院内外都能看到戴竿顶竿、剑舞走绳、弄丸击球、角抵幻术等诸般伎艺杂耍,长安城内这类表演在各个坊里公共场所轮番上演,吸引了无数的市民百姓。

在第三场景中,长安的郊游与贵族甲胄的狩猎蔚然成风,展览紧扣“游”与“猎”, 分头介绍唐代上至王公贵族,下至平民百姓,普遍崇尚狩猎活动。不仅有王室贵族阵容庞大的狩猎团队,还有骑马驰骋的女性参与射猎活动。特别精彩的是金乡县主墓出土的八件彩绘狩猎陶俑,为抱猎犬、架猎鹰、置猎豹、带猞猁、驼鹿等形象,其胡人满脸须髯、身材强壮,他们实际就是以“猎师”身份陪侍主人狩猎的扈从,这些扈从大多是和助猎动物一起入华的胡人,他们受过调教猎兽猛禽的训练,是专业的驯技师。这个场景中还配合丰富多彩的女性形象,展出了梳着双垂髻、乌蛮髻、倭堕髻、偏髻的各种姿态女立俑,从而使人们从静默的文物中,看得见人间的温度,这也是展览场景最吸引人的地方。

第四场景则以“长安居”为核心来表现“宅”与“器”, 在这些住宅里既有高门甲第的达官贵人,也有普通瓦房里的文人士子,还有流寓长安的域外人士。这个场景展出唐三彩里坊院落模型,房屋前和院落中还站立着若干人物,表示人丁兴旺,家有富裕。展线上的方口水井、绿釉陶磨、褐釉踏碓、小巧假山等等,似乎衬托着当时人们家庭生活丰衣足食的追求以及满足。家具上的银合页、八棱形银锁等生活中小用具,愈发彰显着“忆昔开元全盛日,小邑犹藏万家室”的意境。金银器皿是唐代手工业制造的高峰,甚至在银盒上就有“大唐” 款二字。陈列金银器中的海棠形黄鹂花鸟银杯、鎏金海棠形抚琴舞鹤纹银盘、鎏金鸿雁折枝花纹银盘、鎏金鸿雁团花纹银碗等等,都是锤揲“打作”的杰出作品。考古出土和传统存留的金银器文物很多,但是以长安代表作最为高级精美。

我们不知道“丝路少年”用他们胡人的眼睛看这个世界,有没有我们现代人的新收获,可是能推测出来他们新鲜异样的观感,长安多元视角的魔力既使“创造力”产生又使“国际范”显现出来。《东城老父传》记载元和年间“北胡与京师杂处,娶妻生子,长安少年皆有胡心矣”。长安无疑会对少年胡人产生深远的影响,不仅会塑造他“由胡入汉”的性格与人生轨迹,也会决定他在唐朝流连忘返的“乡愁”。

千秋沧桑兴亡事,星辰坠落无数人。

正如展览序言里演绎的“长安梦”所说,当丝路上的蓝衣少年久居长安变成“蓝衣老人”时,他回顾自己初入长安那种直击心底的震撼,曾经是商铺连串、百工群聚,文人诗吟、艺术璀璨,胡风盛行、百戏喧腾,千门万户、四通八达,俯拾即是机遇。几十年沉醉在京畿长安,已不知何处是故乡了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乡,没有故乡的人是不幸的,但有了新故乡又不幸遭遇人为的失去,那是一种双重的失去。在历史狂飙袭击下,渔阳鼙鼓动地来,惊破霓裳羽衣舞,长安曾几次被破坏摧残,让人心痛不已,特别是战乱使以长安为故乡的每个人都在沦陷,这种冲撞还能引起他们对故乡的思愁吗?

用文物结合史学、艺术展出长安的风貌,原来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,就是用文物艺术到处去寻觅消逝的家园和被遗忘的祖先。不让久别变成永别,不让无数诗人文士天籁般的声音永远消失,不让生活在陕西的人与外来的人有隔膜,所以展览非常及时。当一个“丝路少年”的异域形象奔驰在长安大地时,有着一种超越故乡的心理。

看完展览很多人以为长安代表汉唐盛世的辉煌、财富、美女,其实真正代表的是知识、智慧、艺术,是文明而非野蛮,不是一味对欲望的追求。实际上每个人心中都有两个长安,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,在天上的代表了每一个人心中的梦想、信仰、智慧、幸福创造力和佛祖的追求,地上的长安代表了历史、文化和传统。

城市和人一样,都有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记忆,那些带有坐标性的记忆符号渐渐被时光湮没,只有文物还在城市毁灭后顽强地存在着。回眸千年历史沧桑,在怀旧的氛围中有一种久违的心灵感动,跨越时空的文物,依然能让观者感受到一种历久弥新的活力,让爱这座城市的人们充满感动。

“走出去”与“迎进来”在国际交流中有着巨大差别,一个乐于接纳移民的国度,一个善于接受异域文化的民族,无疑是最能创新的国家。我喜欢唐长安,因其有“刚健”的人文底色,又有“崇高”的进取观念,从六至九世纪能吸引众多外来人进入长安,就是它有着强大凝聚力,刚健清新、生机盎然,是一个孕育创新的城市,外来的人保持着对新生事物的关注,从而激发了这里无数艺术工匠的审美跃上时代的高峰。

如今在这片土地上,城脉,文脉,人脉,交相辉映,千载不歇,生生不息。近年来《长安十二时辰》《长安三万里》等虚构艺术编剧热闹纷繁,吸引着海内外游客在西安古城纷纷寻找“打卡点”,仿佛吸引他们的是一座充满历史故事和传奇的露天大展馆。其实,最根本的原因是一座城市遗存下的文化内涵,是一座古都的文化传承与记载的历史。

从交流的角度来说,长安这座“不靠海、不沿江、不沿边”的西北最大内陆城市,依托丝绸之路历史文化的优势,从“孤赏”走向“共赏”,彰显千年古都的“国际范”,作为一张城市文化交流的新名片,再次以崭新的姿态站在众多国际城市的面前。丝绸之路以其连接的文明形态之多,跨越历史时期之长而载入人类文明的史册,而无数个“丝路少年”所构成胡汉相融展览主线也将长留人心。

(本文摘自《长安有故里——丝路少年大唐行》序言部分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人文高等研究院特聘教授、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教授)

《长安有故里——丝路少年大唐行》

编:西安博物院

主编:朱歌敏

出版社:文物出版社

出版时间:2024年1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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