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迅一生写了很多的信,其中一些精美别致的信笺,看似轻薄却承载了鲁迅先生沉甸甸的亲情、友情、爱情。“笺”本意为狭而小的竹片。在纸张出现前,人们在竹简上书写,遇到需要标识的地方,就将这种小笺系在简策上。纸张出现后,“笺”被用于指代精美的小幅纸张。写信的纸在古代雅称“笺”,如果上面刻上了浅淡的花纹就成了“花笺”。
木版水印技艺印刷的花笺,兴盛于明,复兴于清末民初。陈师曾、齐白石、张大千、陈半丁这样的大师加入创作,让这一古老的技艺再次焕发青春。鲁迅先生认为,这样的花笺“实不独为文房清玩,亦中国木刻史上一大纪念耳”。但在20世纪30年代,由于西方廉价的胶印信纸大量涌入,这项技艺“奄奄一息,仅存待毙”,面临失传的危险。鲁迅、郑振铎以高度的使命感,毅然担当起抢救这一优秀传统文化的重任,出版了《北平笺谱》,并翻刻了明代的《十竹斋笺谱》。刻印这两本书的木版水印技艺,在2006年被国务院列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。
鲁迅在1935年2月致李桦的信中写道:
倘参酌汉代的石刻画像,明清的书籍插画,并且留心民间所赏玩的所谓“年画”,和欧洲的新法融合起来,许能够创出一种更好的版画。
花笺正是明清版画艺术高峰的代表艺术形式之一。
书信的内容则承载了鲁迅大部分的社会交往,也能让我们看到他作品之外很多有趣鲜活的信息。比如鲁迅先生写给《辞海》最早的主编舒新城先生的信,原信内容如下:
新城先生:惠函今天奉到。“猹”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,生造出来的,读如“查”。但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动物,因为这乃是闰土所说,别人不知其详。现在想起来,也许是獾罢。
鲁迅 五月四日
舒先生写信问鲁迅先生:他的小说《故乡》中闰土刺的“猹”到底是什么动物?有趣的是,鲁迅先生信中回答也很直接:这个字就是他造的,读如“查”。
鲁迅写有书信的花笺,还很注意书信内容和花笺图案意境的呼应。比如鲁迅1929年5月15日写给许广平的一封家信,这封信的背景是鲁迅先生回到北平探望生病的母亲,但是他的爱人许广平怀着孩子不能前往。于是他就写了家书问候,信笺用的图案是非常花心思的:第一张是枇杷,许广平是广东人,非常喜欢吃枇杷,而第二张则是并蒂的莲蓬。首先用并蒂莲表达夫妻的感情,其次莲蓬有子,暗喻自己的夫人怀着他们的爱情结晶。花笺图案上还分别有题诗,枇杷笺题:“无忧扇底坠金丸,一味琼瑶沁齿寒。黄珍似梅甜似橘,北人曾作荔枝看。”莲蓬笺题:“并头曾忆睡香波,老去同心住翠窠。甘苦个中侬自解,西湖风月味还多。”两首信笺题诗也蕴含了浓浓的情意。
鲁迅在这封信中对夫人许广平的称呼是“小刺猬”。因为许广平曾留过一段时间可以直竖起来的短发,鲁迅就昵称她为“小刺猬”。最后的结尾,是一个伸着长鼻子的小象,没有另外署名。这来源于许广平对鲁迅的昵称。鲁迅在厦门大学任教时不太如意,他的好友林语堂曾经说他是厦门大学的白象,意思就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没有办法摆脱的大麻烦。于是许广平女士就称呼他为小白象,结尾这小象也表现了他们夫妻的默契。花笺传递的爱意许广平也心领神会,她回信中写道:“那两个莲蓬,并题着的几句,都很好,我也读熟了。你是十分精细的,那两张纸必不是随手捡起就用的。”
鲁迅1926年南下后最终定居上海,对母亲的孝心惦念只能通过鸿雁传书。例如1935年12月4日鲁迅和母亲通信中关于牙的对谈:
大人牙已拔去,又并不痛,甚好,其实时时要痛,原不如拔去为佳,惟此后食物,务乞多吃柔软之物,以免胃不消化为要。
海婴仍然每日往幼稚园,尚听话。新的下门牙两枚,已经出来,昨已往牙医处将旧牙拔去。
从信中可知,无论是母亲的“老牙”,还是其子海婴的新齿,都遇到了烦恼,一个拔除以后,被儿子耐心嘱咐要吃软烂的东西;一个是旧牙拔除萌生新牙,被父亲向祖母提起,以慰老人惦念孙儿的心怀。这幅信笺选取一只大蘑菇,一只中蘑菇连着小蘑菇,显得妙趣横生,孺慕之情,舐犊之心,溢于言表。
鲁迅1911年7月31日致挚友许寿裳信的结尾,更是花笺图案和文字的珠联璧合:他特意把“此颂曼福”中的“曼福”写得十分潇洒曼妙,与花笺一角的海螺在形态上形成呼应。“曼福”中“曼”字有“曼长、展开”的意思,进一步强调了福祉的绵延不绝,不仅表达了对收信人的美好祝愿,也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幸福和长寿的重视。鲁迅熟读佛经,在佛教文化中,海螺被视为法音闻四方的象征,代表陀之语,常在佛教法会上吹鸣。右旋海螺在佛教中更是被视为吉祥圆满的象征。因此海螺的寓意也是对“曼福”的最好呼应。
看完了信的内容,再来看一看信中的称呼、敬语。比如鲁迅先生致母亲的一封信,开头的称呼是“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”。这是当时对于长辈的一种非常尊敬的称呼,还比如他对蔡元培先生也非常尊敬的称为“左右敬禀者”。如果是写给平辈或晚辈的信,也需要一些自谦,民国师长对相交颇深的晚辈通常称“兄”,鲁迅就在给晚辈台静农的信中称他为“静农兄”。如果是平辈,鲁迅时代还有对长辈和平辈称字不称名的古风,比如郑振铎先生,名振铎,字西谛,鲁迅写给郑振铎的信,称呼就是“西谛先生”,而不是“振铎先生”。这样的信件,充满了新文化和传统文化相结合的魅力。
鲁迅先生还有一些风趣的结尾问候,1935年7月,作家叶紫给鲁迅写了一封信,信中说:“我已经饿了”“借我十元或十五元钱,以便救急”。7月30日,鲁迅给叶紫写了一封回信,给了他一些钱,信尾写的问候语是“即颂饿安”,热心助人之余,调侃的语气也显示出了他与这位学生的亲近。
“愿乞画家新意匠,只研朱墨作春山。”从1911年7月到1936年10月,鲁迅留下的手稿约1400多封,使用笺纸书信约400封,其中色彩艳丽的信笺数量之丰,令人震撼。观其书信,书法与笺画并美,家事国事,亲情友情,足以感人动怀。重温鲁迅的书信时代,欣赏花笺技艺,继承书信文化,延续纸墨春秋,正是一种独属于中国人的浪漫与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