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旧时光里的台城七里长街西行,过了宁树街大王庙,跨过海道桥梁架式活动木板,便是西溪三里青砖古道。
高耸拱立的西溪三里路,像一段段青灰马脊,驮着一道春阳,从海道口延绵西去,连接向遥远的唐宋时光。它的路基,经过遥远年代的海口栈道,砌建在唐大历二年(767年)淮南黜陟使李承修筑的常丰埝堤上。二百五十年后,陆地迁延,海水东渐,范仲淹重筑海埝,西溪三里路便占据捍海埝历史居高点,情意绵绵地把住人间古远动脉,铺漫成高高的青砖拱道,通往北宋三位丞相的楼亭院所。吸引人们,沿着千年路径,踏过三里长梦,到遥远的时光去寻游歇脚。
西溪三里路的开头,是海道口的港汊。一只只木船,一条条拖驳,像沉睡了千年的懒汉,系着历史的源头,在水面上摇晃,晒着早年的太阳。青青河水,被樯桅船舷分割着,黑灰色船舱与蓬盖交错,篙杆横斜,晾挂粉红翠绿衣衫,为三里路两侧的桃红柳绿开头。
三里青灰色砖径,中间半圆高拱,两侧斜覆削立,桃树柳树相间。像红绿仪仗,在路侧排开,和坡岸上杂草丛树一起,情深意长地紧挨晏溪河,簇拥马脊形三里古道,裹挟湿润流光,折射独特韵味,延展日月磨亮的砖面,向西溪镇市并行远去。
三月天,沿着窄窄的砖道,弯弯曲曲地行走。早春嫩绿簇新,砖缝间路牙旁的野草,骚扰碰撞着裤脚,凉凉地留下露珠水气,让人感受与自然肌肤之亲。一路看去,柳梢枝条,迎风摇摆,隐约注明“范堤烟柳”的历史景致。榆树槐树,也垂着夜露沐浴过的绿发,鲜翠树影,洒着纵横树荫,褐色树干,撑开春季伞面,悠闲地迎向云端。长风起处,翻动一路绿荫,好像一伸手臂,就染得你满手草碧苔青。绿树成团,青草如茵,菜花黄、豌豆绿,画出一番春天模样。
砖道左侧,晏溪河浮着天光云影,出没在树荫林丛背后。春水青绿,堤岸生褐,桃柳夹岸,风情依依,色彩在溪径并行中融洽和谐。路边几株大杨柳,垂着新绿的柳条,尖子拂在水面上,微风过去,直把水面天上,都摇动出波纹。
有农人三五,点缀岸边,有人在凝然垂钓,望去仿佛迷朦之境。溪河边几户人家,汇聚在一起,门对圆桥,窗临石埠,坐在树枝槎丫的杂木林间,倒是清幽自在。河流分汊处,又有砖拱古桥迎接,迂回多姿,婉约细柔。云树溪径,皆有意境,整幅风景,充满牧歌的韵味。
踏着一路草木清香,旖旎风光,横卧的风景,卷轴一般展去。走在高高的三里路上,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碧蓝天色,听见云天下飞过的鸟鸣。从树叶底下,朝西数着漏下的阳光,青砖古道在光点下,渐渐伸入绿野平畴,田畦村舍,接连着辽远天空。一切都在脚下退得很远,腾出开敞空间,让你心灵回旋。水乡画面,一步步展开,有涓涓而行的溪流,有迎风潇潇的芦荻,有迂回曲折的堤岸,有隔岸在望的农舍。
晨露之后,空气中饱含浓浓湿意,溪河、田舍、寺塔、远径,若隐若现,出没在雾霭之中。向右俯身观望,小桥流水,石级菜畦一起,把街巷分割得复杂多样。不少人家,青砖翠篱之间,还整理出一块明艳动人的花圃,宋代丞相吕夷简留下的牡丹,就从围栅里攀越出来,在小风抚拂下,把早晨酝酿得艳丽多彩。
曲径深处,灰白色的屋顶上,飘出炊烟,袅袅飞舞,松枝燃烧的香味,弥漫四周。一座宽敞的院落里,墙根的太阳,晒在靠着藤椅打盹的老人身上。背后两扉木门,油漆剥落,泛着褐色,屋面瓦当也已脱落,平添出几份风月沧桑。不知哪条巷弄里,犬吠鸡鸣,吟哦着岁月的闲适,告诉你,这里也是陶渊明的家乡。
寂寥幽长的三里路,像一幅历史画册,几页旖旎多彩,几页萧瑟沧桑。经年累月,风吹雨浸,留下了残破和渍印的段面。有时路径中断,砖牙坍损,几丛野花蔓延过来,点缀芳草萋萋的古道。几块被旧年脚步踩圆的青砖,从草丛中顽强地延伸而去,前方斑驳层叠青苔依稀的砖道,又奋力接应过来,延续着这千年生命。
一条古远的砖道,穿越时间的深邃,空间的辽远,比任何生命都悠长。许多短促的虔诚与希望,幽怨与惆怅,都写在悠悠青灰路径上。而西溪三里路,依然是这么清远平和,岑寂旷达,不纷拥烦杂,不喧嘈匆忙。路上行人不多,偶尔一辆脚踏车,在叠砖拱顶上颠簸摇晃,赶紧避让到斜落的路牙,让他在古老的拱顶嵌缝间,颠着远年韵律,应和一路铃响,向现代骑去。
西溪三里路深处,临河路牙旁,芦荻柳梢间,闪出远年亭台,亭下溪河映着古朴倒影,又被浮萍杂草刺破。有人指点,这是旧时的奉先亭、博野亭,为过路老幼歇脚观赏之用。傍路依水的亭台,廊柱剥落,亭尖残损,但亭檐翘角的大弧线,划破天空,恰与拱形古道映照。
早春时节,细柳飘丝,抚拂着亭角瓦片,即便没有晓风残月相伴,也叫人悠悠忘怀。问一声:丞相可在?所有的柳树桃树,都在小风中摇头摆手。但千年绵延的三里路,却记住了三位丞相宏远的生命,让他们成为三里路的历史证人,让人们常常流连青砖上的北宋时光。
那时,晏殊正值壮年,在这里创办晏溪书院。接着,吕夷简把牡丹种植在埝道边。范仲淹在晏溪河上,架设八字桥。年幼的富弼,牵扯着晏殊衣衫,在三里路上蹦蹦跳跳,去书院读书。丞相与布衣,俗众与僧侣,同在三里砖道上行走,高高低低的脚步,或悠闲,或急促,或稳健,或零乱。官靴与木屐,芒鞋与草屣,摩挲着三里路。盐仓监府里的官辇,红氅披肩的少年,背镬挑担的盐夫,抬网归渔的百姓,挈妇将雏,扶老携幼,笑语足音,在小径上隐隐回荡。如果再连接到董永的足迹,更多更古老的足音,便在三里路上驰骋回荡。
中国最悠远最浪漫的一条古道,应该是这里。最好在落霞曳地的黄昏,轻轻踱步,有晏殊的《浣溪沙·春恨》,吕夷简的《西溪牡丹》,范仲淹的《西溪感赋》为伴,在曼声而吟的节拍里,一路向西。走过长的街巷,圆的亭阁,方的砖石,弧的桥脊,便渐渐走入北宋丞相们的院落。
西溪犁木街,是三里路繁华的结尾。许多古朴的街屋店铺,就势端立在厚实的河道驳岸上。店小如舟,一爿挨着一爿,掩映着镇市的景致。八字桥堍,摊贩成群,人影交错,时差恍惚。悠闲的街河风情,温柔之中带着神秘,像童话书籍的插图。远眺董家舍,不过是叠铺在旷野中的一片栉比乌瓦,三面屏围高耸,一面直通远天。一座黑傲的唐塔,尊贵地排开脚下建筑,在三里路西南,成为风景的焦点。
三月的白罗纱云,在塔尖飘卷而过,衬得黑黝黝的砖塔,像在河风里飞移。把三里长的思绪,带上巨幅空间,伸展飞扬,去叩寻漫漫千年的神秘景象。让许多人读出心灵的顿悟,人格的张扬,激发出底蕴灵气,挥洒成岁月诗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