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千年前修筑于河西走廊尽头的两个重要关隘——阳关、玉门关,直到今天为止,仍是无数中国人心目中无法释怀的名字。就此我常想,这两个既是古代边防要塞,又是丝绸之路商旅枢纽的关城,虽早被历史的尘埃淹没于荒凉的戈壁滩上,仅余的那一截截残垣断壁,看去也像是被漫漫黄沙侵蚀得犹如一垒垒隆起的黄土堆,丁点儿找不到曾经有人居住和生活过的痕迹,可为什么千百年后,人们依然对它抱有一种心底的崇敬与膜拜,这中间的原因究竟是什么?
是中华文明漫长悠久的历史,令人对已消失的过往充满了神秘和敬畏感?还是惯见了秋月春风、生死更替的人类,生而就对“是非成败转头空,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”这亘古不变的场景,有着一种发自本能的、内心的喟叹?
也许都是,也许都不是。
可无论如何,短短的一首诗或一篇文章,能把一处地方或一个遭遇,描述得令人产生无数遐想,好比一滴海水能折射出太阳的光芒,旷野沙漠能让人隐约可见一泓碧泉、一抹绿洲,孤苦悲凉能让人感受一丝生命律动、悄然埋下一种莫名的亢奋那样,却是诗和文章作用的真实存在。
毫无疑问,唐代王维和王之涣描写阳关、玉门关的两首短诗,就属于这种具有了不起能量的文化作品;而阳关、玉门关之长久流连徜徉于中国人血脉中,也主要得益于这两首短诗。就我本人说,也是因了这两首诗,自年轻时候起,直到没去甘肃前,心里就都埋着一个既定目标:此生一定要到阳关和玉门关去看看,仿佛那就是一个历史的结,一个人生情怀的结,不去解开无法罢休似的。随着年纪的增大和阅历的增多,我更产生了一个愿望,到阳关时,切莫忘了找一个僻静处,独自坐在石凳上,西望浩瀚无垠的荒滩沙漠,喝一杯怀古和自珍的酒!
由瓜州抵敦煌已是下午。因距参观莫高窟的预约日中间还隔着一天,我们便于次日晨首先驱车去了阳关。它位于甘肃省敦煌市西南约70公里处,为因应旅游业,那里已建成一个规模不小的古关城景区,包括有城门、城墙及城内一应建筑物等;古阳关城原先的位置,处于其西北一角。
据载,阳关始建于汉武帝元封四年(前107年)前后,晚玉门关1年;因居于玉门关之南,故谓之阳关。它与北面的玉门关,共同形成了扼守河西走廊西边尽头的两处关隘,是西汉时期面对西域的两个重要门户,也是丝绸之路必经的咽喉之地;两关之间,原先还有一道长约70公里的长城连接。由阳关往西,是库姆塔格沙漠,再往西,便是令人生畏的罗布泊,人称死亡地带。由此可见,阳关在扼守边关上的地位有多么特殊。
行走在丝路上的商队,阳关是其所出关口之一;过阳关后须穿越茫茫沙漠,才能到达鄯善(今新疆若羌),再到于阗,然后越葱岭抵安息(今伊朗及两河流域),和由玉门关出关的商队会合,远至土耳其、埃及。
从吕思勉《汉朝大历史》所列的西域古国图表看,汉时处于那一带的古国,大大小小的还真不少。大的如乌孙(今北疆一带,东接匈奴,西与大宛,现已无此地名),户数12万,人口达63万。小的如且末,户数才230,人口1610,胜兵更是只有区区320。上文提到的若羌,也很小,户数450,人口1750,胜兵仅500。
无怪乎王维的诗中有“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”一句,那完全就是阳关以西地旷人稀、各族散布、再难遇有亲朋好友照应的真实写照。
王维和友人饮酒道别之处,并非阳关,而是渭城,即长安西北的咸阳。但他友人将去之处,却是阳关以西,距渭城路途遥远的安西(唐代在西域设立的都护府),那里曾是汉时的龟兹古国(今新疆库车一带,时户数不足七千,人口刚过八万)。诗人这首道别诗的特殊点,恰就在于它以渭城清早一场小雨给人带来的清新愉悦感,反衬了阳关西去之遥的荒凉与陌生。它没有刻意渲染离愁别绪,而是以一种轻松、轻快的笔调,为读者勾勒出了一幅意境绵远的送行图。图中这对挚友,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分手意味着什么彼此心照不宣,故而诗人也什么都不说了,只想着劝朋友尽情地再多喝一杯酒。这种以只可意会、无需言表的内白作诗句的呈现方式,可谓匠心独运,能使人感到其豪情豁达似压盖了离愁别绪,成了人生际遇的某种深刻隐喻,掩卷后仍回味无穷。手法的高明,和后来辛弃疾的一句“而今识尽愁滋味,欲语还休。欲语还休,却道‘天凉好个秋’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
最令人情怀纠结的,是站在今天的阳关景区外,当你放眼四望,远近全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戈壁滩,其苍凉荒芜仿佛千古凝固了似的时,你还能想象,脚下这块地方,真的就曾经是古代关防重镇,真的就曾经有过城头旌旗猎猎、城内人声鼎沸、城外驼队蜿蜒连绵的情景吗?难不成真就是因为历史和时间,才将这一切从根本上都抹去了,只剩下眼前这满目粗粝坚硬、草木不生的戈壁荒滩?
信不信由你,可这真的就是事实。
且古代阳关和我们今天看到的,还并不完全一样。它偏远是偏远,苍凉是苍凉,寒冷是寒冷,但有水源,也有绿洲,不然人类无法居住。据记载,阳关景区内保留的渥洼池与西土沟两处遗址,就曾是那里最大的水源;三四千年前,这里甚至还是一块绿洲盆地。的确是历史和时间改变了这里;也的确是历史和时间,才使得今天在这一望无际、毫无人烟的荒滩之上,重新又耸起了一座仿建的阳关城,无数的人,又从四面八方涌来这里!
因为紧赶慢赶,也因为游人稠密,找不到一个僻静处,我终于没能实现在阳关尽兴喝一杯酒的愿望,引为憾事。
到了玉门关,发现其遗址所在处,和阳关一样,同是一片苍茫荒凉的戈壁滩,因来自西域的玉石多通过此关而得名。它以小方盘城遗址为中心,内含大方盘城遗址、汉长城及烽燧遗址。其中小方盘城是汉代玉门关的指挥中心,大方盘城则是专为玉门关沿线长城守军提供补给的粮仓。
行进在这片遗址周围,我感觉它甚至比阳关更加显得荒凉与偏远。遗留在戈壁上的那一截截断壁残垣,突兀而起,茕茕孑立、形影相吊,看上去像是风化和凝固了的史书残页一般,已经没人能读出记载于上面的那些早被世界遗忘的往事。朝周围看,来这的游人,似乎也压根儿就跟眼前的土墙残壁没什么关联,每个人都只顾着拿手机忙不迭地拍照,然后瞬间把它发往世间各个角落。站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,不禁让人思考:那些曾被黄沙掩埋的过往,是否仍在以某种方式诉说着历史的沧桑?
最终,古道旁一个低矮的土墩,让我停下了脚步并莫名其妙地久久凝视。
那是一株只有半截的干枯胡杨树,它单独地立在那,周围已完全找不到一个同类。我不知道它干枯了的时间究竟有多长,也不知道它曾经生机盎然的时间有多久。可在我看来,无论如何,只要它仍未倒下,仍未腐朽,它在世的时间也的确是太漫长了,漫长得几乎令人有些惊骇。想想看,这么漫长的生命,究竟能见证多少更迭的年代,看见过多少繁闹和沉寂的生死轮回,听见过多少号角与战马的嘶鸣啊。如今,它那仅剩的、半截的、苍老和光秃的躯干,让人感觉就像是一个休止符,也像是一个停止键,似缄口不言也永不再语……
“羌笛何须怨杨柳,春风不度玉门关。”王之涣描写玉门关之远、之寒、之苦的诗句,多么生动和形象!而“何须怨”三字,则摹写出了守关士兵在极度严寒的环境和思乡、思亲的浓愁中,既是无奈、也是无须了的一种自我宽慰之情,读来不觉令人顿生怜惜。虽然玉门关在汉以后几经变迁,唐时已东移瓜州,但仍是处在广袤荒凉的大西北戈壁滩上,仍属边关要塞。再联想王翰的“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。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”,卢纶的“月黑雁飞高,单于夜遁逃。欲将轻骑逐,大雪满弓刀”,以及王昌龄的“青海长云暗雪山,孤城遥望玉门关。黄沙百战穿金甲,不破楼兰终不还”等诗句,唐代边塞的辽远和寒苦,戍边将士或思立战功、或生死置之度外的豪迈与悲壮情怀,不全都呼之欲出了吗?
这是阳关和玉门关留给后世人永远难以磨灭的影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