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秋，我第一次参观白沙祠。那时刚刚从内蒙古调到广东江门，对整个城市很陌生，想尽快熟悉。向一位同事请教，他建议我先去白沙祠看看，说这里是江门真正的文化源头。

从文化城出发，沿着港口路拐向跃进路再上白沙大道，很快就到了一座高大的门楼前，门楼横额上写着“陈白沙纪念馆”，左右是一副对联，上联是“哲理绍程朱紫水黄云兴邑里”，下联是“真如传孔孟光风霁月耀江门”。大门朝南开，一位头发灰白的老者站在门口等我，说他姓梁，以前是这里的馆长，退休了没事儿干，还在馆里待着。梁炳宽馆长由近及远带我参观，先走到院子中央，指着一尊身着长袍头戴巾冠微捋胡须的铜像对我说，陈白沙本名陈献章（1428—1500），是广东唯一一位从祀孔庙的大儒，世称“岭南一人”。因为居住在江门白沙村，所以人称白沙先生。像前有块石碑，上面刻着“千秋仰止”四个字，是陈白沙的学生湛若水的题字。当时我对宋明理学，以及陈白沙与湛若水的师承关系，还有湛若水与王阳明的“一见定交”不甚了了，几乎是用一种游客的心态来对待的。初来乍到，感觉江门城区可供游览的地方不多，这里倒是一处不错的所在。

快入冬的时候，父亲和岳父来看望我。想到白沙祠值得一游，所以又做了一次探访。这一次，梁馆长讲得很仔细，我们听得也很认真。梁馆长着重讲了《慈元庙碑》，说是茅龙书法的代表作，有“岭南第一碑”之称。陈白沙生活的年代，江门物资短缺，毛笔寻求不易，于是他把当地的茅草捆扎起来制笔，不料书写起来飞白显著，特别富有张力。梁馆长说当地人沿用至今，“茅龙笔制作技艺”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。梁馆长在前面走，我们在后面跟，把祠堂内的茅龙书法碑刻全部欣赏了一遍。两位老人听了感慨连连，说没想到一个小村子能出这么厉害的人物。寒假带小孩来参观，我有幸又遇到梁馆长。这次他抑扬顿挫地吟诵《戒懒文》，详细讲解了文中提到的匡衡凿壁、车胤囊萤、韩愈焚膏、孙康映雪等典故的出处和含义，孩子听了连连点头。开学时孩子写了篇《读戒懒文有感》，得到了老师的表扬。

在江门无亲友，周末没什么去处。长堤上的“白沙钓台”、江门船厂对面的白沙公园、嘉会楼，都成了我身心休憩之所。一次次地游历，一次次地观瞻，让我对陈白沙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，这个原本陌生的人变得日益熟悉，隐藏在历史烟尘中的一位古人渐渐走入了内心深处。陈白沙命运多舛，还没出生父亲就去世了，虽然文名天下，但几次进京赶考都未能考中（年轻时写过一首《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韵》，有“真儒复出”之誉）。终其一生，仅仅在致仕时获得一个“翰林院检讨”的职务。我查了下资料，属于从七品，而且他也没有上任，诏书下达，当即就请辞了。其后回归故里开私塾，过着“半为儒者半为农”的生活。不管世人如何看待，但他始终没有放弃人生理想，最后凭一己之力，让江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港汊见于典籍，还开创了“江门学派”，教出湛若水、张诩等一大批杰出人才，让珠江三角洲真正成为岭南的文化中心，也让岭南在中国儒学发展史上有了一席之地。

再后来，由于单位调整分工，我分管文物和博物馆工作，去白沙祠就更加频密了。梁馆长依然留在馆里做志愿者。为了提升白沙祠展陈，几位具体负责同志一起去江西崇仁县小陂村考察，陈白沙年轻时曾到这里跟随吴与弼学习半年，因为学不得法，找不到领悟圣人道理的路径，后返回家中静坐十年，终于悟得端倪，收获“自得之学”。白沙先生主张的“学贵主静”，就是这么来的。白沙祠有块“贞节”牌匾，据说是陈白沙当年从这里离开时，老师吴与弼撕裂衣袖沾墨书写，笔力遒劲，形象生动，特别是“贞”字，像个抱着小孩的老太太，寓意白沙母亲的含辛茹苦。有次到北京学习，我搭乘地铁到了潞河站，在京杭大运河岸边徘徊良久。白沙先生最后一次离京便是这里，他写了《出潞河》等十首诗，用飘逸的行书写了一副长卷，名为《行草诗翰卷》，被评定为一级文物，现收藏在江门市博物馆。

大运河波光粼粼，两岸垂柳依依，从灯火璀璨的京城离开，归向寂寥黯淡的偏远荒村，不知道陈白沙作何想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，天下攘攘皆为利往。不知是什么力量，促使他看破“高官得做骏马得骑”的迷梦？不知是什么信念，支撑他走向旁人几乎都看不到的未来？他的《乞终养疏》中说是为了归乡侍奉母亲，我知道陈白沙是一个至孝之人，但我坚信这不是他理由的全部。因为他坚定前行的脚步，他的决绝果断和义无反顾，说明他真的找到了人生前进的新的方向。直中取还是曲中求？千人之诺诺，不如一士之谔谔。与其在趋之若鹜众人挤破头的一条道上迷失，不如换个活法，活出一个新的自我。

其后约两百年，黄宗羲在《明儒学案》中记述，“有明之学，至白沙始入精微，至阳明而后大”，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注解。人生究竟该怎么样？是长久停留在“学而优则仕”的等待和煎熬中，郁郁终老？还是“自然为宗，鸢飞鱼跃”，从“小我”到“大我”，让眼光更开阔，让人生更丰盈？我想，白沙先生思忖再三，在踏上归乡舟船的那一刻，一定心明眼亮，不再彷徨，满眼都是“潮平两岸阔”“月涌大江流”的豪放壮丽。

在一众同事的努力下，白沙祠陈列升级，还完成了保护规划编制、《白沙祠的碑匾》等书籍的编撰出版，开展了“国学堂”、“启蒙礼”等一系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推广活动，2019年白沙祠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期间，我多次参加在白沙祠组织的宗亲聚会和重阳敬老活动，与白沙村一千多位老少聚在一起，作为一个外乡人，找到了许久未见的亲情感动。

很多时候，作为一个普通人并不具备想这样或想那样的条件，但是在自己的人生追求上，完全可以像白沙先生那样做出更好实现人生价值的正确选择。有幸能邂逅白沙祠，让我深深体悟了“宇宙在我”的道理，在千里之外找到了我心安处。